1
她也曾明丽动人
我的母亲在2005年因为宫颈癌去世,当时36岁。
在生病之前,她明丽如夏天里的树,生机勃勃舒展着自己的枝叶,整个人带有一种柔和的力量。
她是人人口中事业有成的“女强人”,每天也会按时来接我放学,却从来不会像别人的家长那样对孩子吼叫呵斥,只静静站在马路对面看我和同学嬉戏,待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笑靥如花,弯着眉眼朝我招手,姿态柔和又优雅。
同学们都很是羡慕,冲我大叫:“你妈妈真漂亮!”“你妈妈好温柔!”
生活没有容易二字,她的工作很忙、杂事很多,还要照顾一个调皮又爱撒娇的我。三年级的时候,我还会在大马路上借口走不动了让她背。妈妈身上淡淡的花香和安稳的气息,让我贪恋她背着我的时光。可那时的我,口口声声喊着“最爱妈妈”却不能体谅她穿着高跟鞋走路的不易。同学有什么新的名牌衣服或者高端文具,我也要抢着要,这些现在看起来并不完全合理的要求却大部分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满足。
似乎是骨子里的要强作祟,她总是尽力满足我的要求,却从不将自己的艰难和软弱放到我面前。偶尔瞧见她的疲态,我象征性地给她捶肩揉背,她的笑容就会更深,说:“妈妈好幸福啊!”
2
幸福太短暂
不久之后,她被确诊为宫颈癌。
那段日子,她总是想尽办法避开我,常常很晚才回来,回来之后也是心不在焉。甚至在我生日那天,她直到天黑之后才买回来蛋糕,神情也没有开心的样子,草草应付了一句“生日快乐”。
彼时,还不知原委的我十分生气,当场把蛋糕掀到了地上,大喊“你不在乎我就不在乎,我不要你假装!”
我记得她哭了,一边收拾地上的奶油一边啜泣,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解释。
她终于如缺水的玫瑰一样一日日枯萎下去。到最后的那段日子,整个人极端的瘦,似乎只剩下皮和一把骨头。
她的眉头总是拧在一起,原本温柔开朗的人变得非常暴躁,常常因为捶背力气太大或者太小就对着我大吼大叫,为她挽头发的时候,也会因为扯疼了她而遭到泼天的训斥。
我觉得害怕,她发脾气的时候会挪着步子躲到病房外面,一面又有些依恋,只能偷偷从门缝里往里看她。我看到她双眼紧闭、喘息着倒在身后的枕头上,压出一点点的折痕,整个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枯枝败叶,随意一伸手都要折断成灰。
这样的她让我觉得难过,不小心就哭了起来。她听到了,不知哪里借来的力气,大喊“滚远一点”。
那样的人和那样的声音,让我感到陌生又委屈。于是我一度借口学习很忙不愿意去医院,甚至在内心里催眠自己,那个病床上瘦得可怖又暴躁无常的女人不是我的妈妈。
她走的那晚,在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喘气,浑身无意识地颤抖,嘴里模糊地溢出“疼……”“冷……”“热……”
断断续续痛苦又绵软的字。就像一只离岸许久的鱼苦苦挣扎在案板上,我无比地想把她捧在怀里放进水里,但我们脚下却是望不见边的沙的海洋。终于她不动了,我揪着的心随着她呼吸的停止而放缓放平,甚至有一瞬间松了一口气。
身边的长辈掩面哭起来,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一股脑灌进鼻腔,我被不知道谁抱进怀里,蒙住了双眼。
3
这样的病痛要如何言说?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从长辈那里得知,她的癌症本可以早发现、早治疗,可是因为她自己害怕面对病情,以工作繁忙为借口迟迟不肯去医院检查,甚至逃避单位的例行体检。所以耽误了病情,发现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
失去母亲的日子并不好过,那时候,我开始极度想念她,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抱着她的毛衣入睡,在梦里寻找她所剩无几的气息。
但同时,我开始怨她,怨她不对自己的健康负责,风华正茂的年纪就离开人世;也怨她留我一个人在世界上受尽冷暖炎凉。
我开始回忆起她最后的那段日子,想起来她也偶尔安静地看我写作业,让我站起来,问我有多高了,或者突然郑重地跟我说:你这辈子一定要健康。我记得那时有片残枯的梧桐叶掉落到她的头发上,她没有理会,我想,也不知道明年妈妈还能不能陪我过生日。
成年以后,她已经成为我埋藏在心里的一个秘密。我不会主动与人提及她的曾经,也不会再没日没夜地哭着想她,心里的怨慢慢淡化成无奈,毕竟逝者已逝,怨她又有什么意义?大三夏天的某个下午,我和朋友一起去游泳馆游泳,回来之后下体感到隐隐不适。我一边忍着身体的异样,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去医院检查。
想到自己的名字将在妇科门诊候诊室响起,想到自己要将最隐秘的部位暴露给陌生人,想到周围的眼光和想法,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片难言的痛苦之中。在那个被羞耻感笼罩的瞬间,我突然懂得了多年前她的感受:这样的病症要如何言说?
4
可惜没有如果
当一种疾病承载着道德隐喻之时,患者承受的除了身体的疼痛,还有无法诉诸于口的耻辱感。
在那个大家将“得宫颈癌等同于滥交”的年代,在那个谁家也没有秘密的封闭小城,我几乎不敢去想,一名离异后并未再婚、独自抚养女儿的单身女性,在那些疼痛的日夜,她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凄惶和挣扎?
我追悔莫及,在那些她全身都疼、说一句话都需要喘气的时候,我为什么还要把孤独留给她?
而她,用生命为代价,留给我了一份克服病耻感的勇气、一份较常人更为敏感的健康意识。第二天,我便到医院进行了检查和治疗,几天便痊愈。之后,我没有任何犹豫,用积攒许久的奖学金在第一时间进行了宫颈癌疫苗的接种。
我知道,接种过后,哪怕基因力量强大,我重蹈覆辙概率也会大大减小。只是偶尔也会想,如果那时候就有这样的选择,她的生命是不是就不会定格在三十六岁?
可惜没有如果。
有一个作家在一本小说里写,逝去的先人是女主角生命中最爱的存在,因为“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地躺在她的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的母亲也一样。她在我的血液中,以最亲密又最安静的形式终我一生陪伴着我,和我一起平安喜乐、最好福寿绵长。
我感谢她赐我一身骨血,能够到这个世界上走一遭;感谢她把“重视健康”四个字刻进了我的骨髓,让我能够绝不讳疾忌医;感谢她留给我一段美好幸福的童年回忆,支持我今后战胜生活中的每一个困难。
让我心痛后悔的是,那片掉落到她头上的叶子,为什么当时我没有帮她拿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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