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博雅
又一次梦见了母亲。
半年前,鹰版说,博雅,你的文笔好,写一篇关于肿瘤患者营养支持的文章吧。我答应了。一晃半年过去了,这篇文章一再难产。不是不想写,只是一提笔,关于母亲生前的往事便浮现出来,即便一闪念,也足以让我搁笔。
一如那些梦境,仿佛这一年多,母亲从未离开过。我心里是希望梦见她的,这是见到她唯一的方式;但我又害怕梦到她,因为梦中的母亲总是在生病,这让我每次醒来都痛苦万分。
但终究,我是要有些交代的,不管于我,于鹰版,还是于那些希望看到此篇文章的人们,亦或是母亲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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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病后,大姐便请了假,全权照顾母亲的饮食起居。
大姐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河北省高考声乐专业第一名,参加过青歌赛,以山西赛区冠军的身份入围北京。心思细腻,巧手玲珑。
这些均遗传于我母亲。正是这些遗传,让母亲在生病后依旧可以吃到可口的饭菜。
所谓的可口,亦不过是些家常,只是大姐会稍加改良:鸡蛋羹,用鲜牛奶调水,放些肉松,营养加倍,出锅后添几滴蚝油和香油,松软可口,滋味倍增;茄子不再局限于红烧,而是清蒸至软糯,再调汁儿淋上,撒上鲜绿的葱花,色泽丰诱,少盐少油;就连红烧肉,大姐都会在出锅前用油菜心儿焯水摆盘,美妙绝伦,怕母亲吃着油腻,酱油蒜汁儿装碟儿,让母亲蘸着吃。
那段时间,母亲病情稳定,大姐常伴左右,我们亦常回家。同一屋檐下,我们一起生火、做饭,少顷片刻,平淡无奇的锅碗瓢盆里,便盛满了属于我们的家常美味。一家人团坐在餐桌周围,感受着中国式的人生和伦理:凝聚家庭,慰籍家人。
那段时间,是母亲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而她,也胖了几斤。
2
考虑再三,放了食管支架。剧烈的疼痛和不适让母亲不能正常进食,半个月,体重就减了五斤。请营养科会诊,用了特医食品(蛋白粉)。
同病房的是位老太太,72岁,我叫她亢姨。亢姨是医院退休的老主任,五年前查出卵巢癌局部晚期,历经三次大手术,十余次化疗。与性格内向、胆小怕事的母亲不同,亢姨是个性情中人,暴脾气,大嗓门,住院期间遇见不平亦能吼三声,我曾亲眼见到她怒怼那些散发神奇小广告的投机分子。
亢姨化疗反应很严重,昼夜呕吐,夜不能寐,但化疗前和化疗反应过后可以用暴饮暴食来形容,吃得讲究且量大。一次吃早饭,母亲喝了两勺营养粉便不想再吃,亢姨也生气,抬高嗓门对我母亲说:你要想活着,就得使劲吃,每顿多吃几口,一天下来就不少,这样才不辜负孩子们费心照顾你。
那天,母亲竟然将亢姨递过来的一个包子吃完了,还喝了半碗小米粥。母亲说,也没那么难受。看得出来,她自己也很开心。
是啊,再坚强的病人也是需要开导和鼓励的。乐观的心态和足够的营养在亢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否则也不会在经历三次手术后扛住十几次联铂的标准剂量化疗。
3
只要我陪床,每天早上,我都会挽着母亲在病房漫长的楼道里走一圈。路过护士站,母亲会热情地跟护士打招呼,问她们吃饭没有,叫她们不要减肥。顺便测一下体重。量体重时,我总是用脚尖偷偷地压在秤的一角,这样能让母亲看起来重一两斤,她也会高兴些,觉得自己还有盼头。只有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罢了,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亢姨出院了,病房来了新病人。这是一对老夫妇,妻子患病,无论面容还是衣着都在提醒着这个家庭有多拮据。得知我是医生,每天的账单都会让我看一下,我告诉他:用的药都很有必要,报销比例也很高,每天花不了一百。老人面露惊恐:一百,那么多啊?
护士来输液,趁着老夫妇没在,告诉我一件事儿:老太太曾问她,母亲吃的那些瓶瓶罐罐里是什么,护士说是营养粉,高营养的。老太太很羡慕,说她也想吃。
我心里一阵酸楚,眼里一阵湿润,想起母亲一生劳苦,走到阳台,大哭了一场。谚云:借别人的灵堂,哭自己的恓惶。此时用在我身上再合适不过了,为了老夫妇,为了母亲,也为了我自己。
第二天,我挑出一罐营养粉,以快过期为由,给了老夫妇。
对于肿瘤家庭来讲,金钱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此。有钱,活着;摒弃那些昂贵且无效的额外支出,转而用在营养支持上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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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可抗拒的并发症,母亲停止了所有抗肿瘤治疗。
虽在病榻之上,但每个节气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于是,医院里的阳台,便成了她的花园,花有七八盆之多,母亲经常指挥着我们浇水剪枝。真应该感谢这些花草,让一个足不能出户,看不见星月,触摸不到云天的人,感受着春夏代序,斗转星移。
巨大的肿瘤蚕食着母亲的身体,止疼药的副作用让母亲越来越没有食欲,恶病质很快显现了出来。营养粉已经吃了一年,母亲说吃不下了,想换个口味儿。朋友们说,买点瑞能吧。第一箱瑞能是我和王砚会大姐一起团购的,打开之后,母亲说,很好喝,像冰激凌,对我们开心一笑。
砚会姐是病人,对我说,多给阿姨留点,我不着急。虽未按此行事,但我依然感激她,在那样辛苦的境地依然想着别人。希望她安好。
我仔细换算着瑞能与日常食物的热量比例,希望它能够创造奇迹,延缓母亲的病苦。在此,我很感谢瑞能的线上工作人员,不止一次打电话询问母亲的状况,并给予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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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谈及姥姥的话题逐渐多了起来,其中就有她小时候常吃的一种美食,并且让我姨,她唯一的妹妹做来给她吃。
这是一种类似于陕西搅团的东西,我们老家称之为“搅粥”。其实就是玉米面开水下锅,逐渐加量,不停搅拌至半固体状,蘸着我们当地的野菜或熬菜吃。
人间至鲜,永远是记忆中的味道。虽可能无多少营养,但母亲每次都可以吃得很开心。这就足够了。
母亲终究还是去了。
安葬完母亲,我特地回了趟医院,与和母亲一同战斗过的医生护士告别。完事儿后,躺在母亲生前一直躺了三个月的病床上,侧着头,从那位置,从那角度向窗外望着。目光所及,我看得见远山,看得见白云,后来,眼睛便模糊了,任由泪湿双颊,半天平静不下来。
了却心愿,抔土为安。回归太虚,苦海终极。
本文仅供医学药学专业人士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