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丁香园
省肿瘤医院门口竖着一块禁止摆摊的牌子,但显然没有人会将牌子上的蓝底白字真正挂在心上。
小商贩支起花花绿绿的摊子,卖水果的、卖糕点的,很快把狭窄的人行道占满了。不断有提着脸盆、水壶与 CT 片的人侧着身进进出出,大家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医院门前的商业街由于绿化被拆了大半,孤零零还剩一栋居民楼。但居民楼早已被商家自发改造成适配肿瘤医院的综合体——从门口的招牌可窥见一斑,从小吃店,到药房、肿瘤诊所,再到日租房,像是上个世纪的风格,挤挤挨挨的,硕大的 LED 屏幕上滚动着银色的字体。
假发店楼下
而这家假发店就开在这栋楼的二层。
穿过狭窄幽深的楼道,进到店里的时候已经看不见外头半点阳光了。比起店面,它更像是一间不见光的卧室,四四方方,墙上摆满了戴着假发的头模。射灯投下杂乱的光线,使得每个头模的脸上都带着深深浅浅的阴影。
假发店的货架
对于正常人来说,被几十个脑袋环绕的感觉多半有些诡异。但对于癌症患者来说,这些假发,或许就是重新拥抱世界的桥梁。
1
像个「正常人」
假发店的店主是个才大学毕业的女孩子,叫木木。
她拎出一袋瓜子放在桌面上,坐着和我闲聊。她说,假发生意客流很难稳定,节假日里患者都想办法回家了,顾客少的时候她只好一个人待着,感觉「快被无聊逼疯」。
木木让我摸一摸这些头发。她告诉我,这几顶是手工真发,最轻最透气最逼真,价格也最贵;那几顶是机器织的,也是真发,内网要硬上许多,但使用寿命也更差;还有几顶是高温丝的,纤维材质,价格最便宜,从几十块到上百块不等,但使用寿命短,仿真度也差,放久了就开始毛躁,很少有顾客会选它。
店里男性顾客来得少。
上门的男性多数是程序员,熬夜熬得年纪轻轻就开始脱发。年轻人是不会甘心的,毕竟脱发的男人在婚恋市场上很难吃得开,所以除了植发外,也想办法来织发、补发。但,多数开始化疗的男性,更喜欢在路边随便找上一家理发店将头发推光。
店里的男士假发
相比起来,女性很难顶着光头走在街上。疾病是很绝情的东西,它不仅夺走健康,还要打碎每个人的普通生活。
木木说,不少顾客在开始治疗前会到这里来理发。一剪子下去,精心养护、造型过的头发就落在地上,露出苍白的头皮。
「很多人剃着剃着就哭了」,特别是近些年患癌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比起中老年人来说,年轻人更难接受现实,往往也会表现得更「丧」。
木木说,只有在医院附近,才会看见光着脑袋的女性。因为来往的都是患者,路上的人也见怪不怪。而一旦离开这附近,大家就会默契的戴上假发、帽子、丝巾,扮演一个个正常的「健康人」。
来剃头发的顾客
但来买头发的女性顾客们大部分都是很积极的,有人牵着老公的手过来,像逛街一样买了好几顶。她们所追求的,远不止是「正常」而已。
我顺着假发的纹理来回摸,真人的发丝柔软、蓬松,扎在手心里有些痒,仿真的头皮即使拿在手上也看不出破绽,短发的颜色也正是时下流行的。
她站在一旁,告诉我,这顶假发标价 1380 元。
2
昂贵的「刚需」
一顶假发的昂贵程度,实在是出乎了我的意料,但更令我意外的,是患者们对于假发的追捧。木木告诉我,店里大部分顾客都是老客户拉来的,病友们凑在一起,会谈论谁的头发漂亮,谁的头发「怎么也看不出来是假发」。
木木说,到肿瘤医院门口去坐一坐就会知道,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也可能这样简单。只要聊聊家常,谈谈病情,大部分人都不会遮掩,他们乐于交流,也总想倾诉。
门口挤进来一对拎着包的母女。木木显然与她们相识,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
女儿看起来已经有些疲倦了,拖过塑料凳坐下后大口大口地喝水,穿着火红大衣的母亲则站在一旁,挑染了酒红色的短发看起来很精神,一点也看不出是个病人。
木木夸她气色好,她很受用。
这是外地来做化疗的病人,图个方便,要在店铺隔壁的日租房里住上一晚。
说是日租房,其实也就是一间间小卧室,里头逼仄地摆了床、冰箱和彩电,但厕所、洗衣房、厨房都是公用的。走道里摆着一张大桌子,每家人的电饭煲都放在上头。大部分住户都不想和其他人一块儿挤在厨房里,还不到饭点,排骨汤的味道就先飘起来。
日租房的走道
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什么新住户了。有人只拎一个手提包,熟门熟路地和木木打个招呼就走进房间里,不一会儿就脱了外套,提着开水壶出门打水。
春节临近,日租房的房源算得上紧俏,入住已经需要预约,走道里甚至用窗帘隔出了一张临时床位。这对母女没能及时入住,坐在木木的店里与房东讨价还价。
房东每个晚上要涨 10 元,他捧着手机看,不愿意松口。
而这对母女已经不是头一次入住了,对于癌症患者以及 TA 们的家人来说,治病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和吃饭喝水一样,无法省略、无法逃脱。
日租房的「公用厨房」
女儿连珠炮似的反驳房东。她从往日的价格讲到「预约的时候你都收我定金了」,最终一口咬定在 110 元,并且迅速地将余款转给房东,没给对方留下半点机会,一套操作行云流水。显然,这已经成为了她的日常。
木木凑过来,同我说,你看,她的假发就是在我们家买的,手工真发,完全看不出来吧?
3
和以前一样的发型
在店里坐了一会儿,很快有戴着厚厚毛线帽的客人上门。一家三口走进来,把小小的铺面塞满。阿姨摘下帽子,露出发茬稀疏的光头,脸色、嘴唇与纸一样苍白。
她显得有些不自在,看了看陪同的家人,才细声细气地开口,要木木替她选一顶假发。
「要什么样的?」木木转身去货架上挑选,「你脸小,带这种直发就不错,这顶先试试,黑色的,很自然。」
陪同的丈夫与女儿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在一旁看着,似乎没有多少热衷在里头。
假发戴上的那一刻,阿姨的眼神闪了闪,大概是许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自己,她侧过脸看了看,却没有表现出十分的喜欢。
这一瞬间的变化给旁人的视觉冲击力无疑是巨大的。几秒钟之前,她还是个病恹恹的患者,似乎连一阵风刮过都会颤一颤。戴上假发后,这张苍白的面孔则变得亲切、生动起来,她或许是每天都会碰见的阿姨,而不是轻飘飘一个平面形象的「病人」。
一同前来的家人也愣了愣,接着态度积极起来,对着几顶在我看来并没有多大差别的假发发表意见,这顶棕色太年轻了,那顶头发太厚了,那顶又太卷了,不合适。挑来挑去,又挑回了第一顶。
木木在演示假发的洗涤方法
阿姨显然也是满意的,但她问过价格后,小声说了句「太贵了」,就自己脱掉头发,重新戴上那顶厚厚的毛线帽走了出去。
一家人站在楼道口讨论的声音传进来。他们最终还是走进店铺里。丈夫这次显得温柔了很多,细心嘱咐木木要把后脑勺的头发吹得服帖一些,刘海会不会太长了?要不要剪掉一些?
木木将假发的刘海撇到一边,三人都笑了,说,以前就是这个样子。
4
追求「美」的勇气
店里卖得最好的,是几款短发。
木木解释说,癌症患者与家属往往都处于身心俱疲的状态,长头发虽然好看,但是打理起来麻烦。店里几顶造型、颜色时髦一些的长发都是用来「撑场子的」,平时几乎不会有顾客来试。
但偶尔也有例外。
有位老太太一进门就脱下外套,露出挎在身侧的引流瓶。这次我已经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了。但当她摘下玫红色的毛线帽,我还是有些惊讶——虽然发根处已经是银白色了,但发量仍不算少。
「其实是想染头发的,我问过护士,护士说可以染。」她笑呵呵的,「但是保险起见,我还是不染了。」
木木也在一旁接话:「对,最好还是过几年头发长好了再说。现在化疗做到第几期了?头发还是在陆陆续续掉吧?你原来是什么发型?」
顾客理掉的头发
我发现,木木很喜欢提到「以后」,用极为平常的语气。也许,对于患者来说,这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
老太太看了看我,拿手在胸口前比划一下,和木木说:「像她一样长,以后我当然也还是要留长的啦。」
木木给她找了一顶卷发,长度足够遮住斑白的鬓角与发尾,木木用手指让发丝慢慢蓬松起来,这会衬得脸更小一些。
她摸了摸发丝,反复强调:「我不要机器的啊,我只要纯手工的,完全看不出来的那种。」
她看起来挑剔又开朗,顶着满头的酒红色小卷转过来问我:「你说我戴这个好看不好看啊?」
说实话,我很难单纯地判断这顶假发是否「好看」。但一个患癌的老太太如此精力满满的执着于「好不好看」,这使得她坚韧而可爱。
她接了一个视频电话,将手机拿得远远的,问视频那头的女儿,这顶好看吗?
「哎呀,怎么是短头发,不好看不好看,你买个长头发啦。」
老太太觉得也有道理,一下子笑了,对,还是长头发,我就是长头发。
木木又拿长发给她试了试,一头棕色的卷发像是羊毛,看起来有些俗气。老太太赶快把假发摘下来,「不行不行,这个不行。」
老太太告诉我,女儿在香港上班,这两年不太容易,过年自己得去陪着她。要不是这样,也不会特意来买顶假发。
「总是要打扮得漂亮一点啦」,她又笑起来。
照镜子前后左右都看了几圈儿,她终于满意了,收拾好塑料袋里的发架和梳子,用手指梳一梳自己的新头发,再三和我们确认干枯的发丝是否都被遮掩好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才穿上外套,将身上的引流瓶重新塞进宽大的衣服里,不露出半点破绽。
来时戴的那顶玫红色毛线帽被她收好,昂首挺胸走出这扇门的时候,谁也看不出她的身份。
木木说,慢走啊。
图片来源:自己拍的&木木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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