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爸爸,似乎很多人长大后都是喊父亲了。但是我还没有成年,而且就算成年我也还是更愿意喊他爸爸的。
我的爸爸胃癌中晚期,查出来的时候是六月,那个时候正是我高考。爸爸今年暑假特别喜欢看小欢喜,里边季杨杨的妈妈同样是在他高考前查出来癌症早期,他们选择瞒着孩子的。当时爸爸就跟我说,真是的,这个感觉,演得很真实。
我哑口无言,我试图安慰他。在备战高考时,我丝毫没有察觉有何异样,高考前明明跟我说会来陪我高考,却又临时有事失约我也没有在意。直到高考完,我才隐隐约约察觉,妈妈精神不济,周围亲戚的悄悄关照。爸爸因为常年在外,高考结束后的几天,他不在家,我并没有多想,我没有想到,那时候他就早早去了北京,检查,诊断,入院,沟通,签字,这些环节都是我那时候不曾参与,不曾知晓的。
离那段时间也没有多久,又可以说很久了。很多细节我记不得了,前因后果我也勾勒不出来。模模糊糊的,妈妈带我住去小姑家,我悄悄翻了她的包,黑色的小皮包,爸爸这几年赚了点小钱,喜欢给妈妈买以前很少会买的奢侈品,一个几千块的皮包,对爸爸来说也是一个满载欢喜的珍贵礼物,妈妈跟我埋怨过很多次,很贵,背着不方便,乱花钱。
包鼓囊囊的,我拉开拉链,里边乱糟糟的:一份厚重的纸叠着,又夹杂着很多其他大大小小的纸张。我觉得找到了这么多天隐隐不安的来源。拿出来,小心展开。
文件很多,很杂,有很多很多专业名词,我看不太懂,但我知道上网查。网络很快,白底黑字,胃癌。
这个时候的记忆又断开了,但我还记得,我在小姑家主卧的床上小声地哭。我希望记住那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情,可是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所有超出极限的事情都止步于希望。我只能记得那时候应该是下午,阳光透到床上,黄黄的,我想说什么来着,我觉得这不是真的。
记忆断断续续,我坐上了去北京的车,火车,十几个小时,单独一个人,十六岁。妈妈那个时候可能是已经去北京了,也可能是留在家照顾爷爷,我的爷爷很老啦,九十多岁的老头子,谁知道撑不撑得住,没人告诉他他小儿子的近况,其实也告诉了,很好,勿念。
我到达北京后,见着了从许下会陪我高考的承诺后就没见过面的爸爸。瘦骨如柴,黑黑的,我觉得我应该用一个四字来形容他的肤色,但是我想不出来了,我哭得鼻涕冒泡,鼻涕水似的淌着,我得擦擦鼻涕。
我向来不擅长说煽情的话,么么哒,晚安,爱你哟,这种不痛不痒的话语我顺手拈来。不要怕,会好好的,我爱你,我永远陪着你,这些话,永远埋在我心里,就像这篇回答一样,我说不出口。
明明我的爸爸已经躺在病床上,虚弱,苍白,瘦弱。可我张嘴只能说,要保持好心情,你放心我。我摸着他的手,顺着筋脉,青黑色,不敢用力,上面四处是针眼。我还是觉得不真实。
再过几天,好像就一天,我到北京的第二天,他做了一场手术。我懵懵懂懂,很多人等在手术室外,不像电视剧里,白色明亮的走廊,一排空旷的铁椅子。手术室外没有一张椅子,瓷砖上铺了几张压扁的纸盒子作坐垫,很多人挨着一块坐在上边,更多的人站着,靠着。
除了在北京的亲戚,还有很多陌生人,不知道在等谁。大家聚在一块,不笑,不闹。
好久,爸爸出来了,躺在病床上,推着出门。
过了一段时间,哥跟我说,主治医生后来把他叫过去,用平板给他看切下来的胃,切了一大半,很大,但手术比较成功。
再过一时间,我知道了,哦,那次手术就是胃切除手术。我的爸爸为了治疗癌症,切去了胃的三分之二。我记得我看过一个新闻,国外一个大胃王,为了减肥控制食量,将松弛的胃袋剪切缝合以图恢复成原来的大小。我想,那剪切缝合本来就是正常大小的胃呢,剪切去三分之二呢。
我至今没有问过关于五年生存期的问题,我只敢问哥哥或者妈妈,旁敲侧击,假装不经意,爸爸恢复情况怎么样?检查完,医生说恢复得好吗?他们都一致回答,嗯,不错。
可我不想听到不错,恢复良好。我想听到你们说很棒,很乐观,我想看到病历本上写,手术效果非常好,巨好无敌好,五年期生存率100%,何止五年,十年二十年,长命百岁都可以!
像正常人一样!
很健康!
这个回答其实偏题了,我只是想记下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很少回忆那段时间,记忆已经很模糊。可是这个问题下的回答迫使我正视一件事情。
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
他才五十岁开头,为国家辛辛苦苦几十年,好不容易也赚了点钱,大儿子工作了,女朋友很漂亮很会持家,今年国庆领证,明年春节就要办酒席,五一的时候就早早看酒店了,闺女大学刚刚开始,这个回答写下的时候她还没有18岁 ,还没有男朋友,未来一片空白。这个家庭一切的美好都一一描绘在眼前,怎么会因为一场意外破碎?
我要相信他。